第十五章 大壯與瓜瓜

　　中午時分，長空萬裏無雲。
　　天鷹堡總管鄭犼，在半山腰的觀景廊道中負手而立，眺望著下方壹片祥和的天鷹城。
　　肥頭大耳的鄭育站在背後，手裏提著從集市買來的茶葉，興致勃勃說著：
　　“大伯，我的畫技經過幾十年打磨，如今也算登堂入室了，昨天便有慧眼如炬的道友，上門買了畫，那評價壹聽就是行家，說我‘素練風霜起，蒼鷹畫作殊’……”
　　鄭犼撫須點頭：“不錯，好句。妳畫了只鷹？”
　　“不是，畫的東洲女武神。正因為那位道友把女武神比喻成東方的雄鷹，我才覺得他是行家，完全看出了我畫筆之下想表達的意思。常言道英雄惺惺相惜……”
　　鄭犼微微皺眉：“然後妳就沒收錢，把人放進去了？”
　　鄭育嘆了口氣：“文人視金錢如糞土，遇見意氣相投的道友，我哪裏好意思收神仙錢。我自己結交朋友，卻要勞煩大伯行方便，實在慚愧，這不，壹大早就買了二兩茶葉，給大伯送來……”
　　“朋友該交就得交，香火錢也是同理。大伯不管妳收沒收，該上交的那份兒，壹個字兒都不能少。上到徐堡主下到掃地的，可都指望著這點外水……”
　　……
　　叔慈侄孝的閑談，並未持續多久，就有壹名天鷹堡的小管事，從後方急急跑來：
　　“鄭長老，出事兒了，赤烏谷的荀公子出關了，正在福地外發脾氣，還叫您滾出去見他……”
　　鄭犼眉頭壹皺，掐指算了下時間：
　　“荀公子才進去十來年，怎麽可能出關？”
　　鄭育倒是聰慧，回應道：“還能如何，英年早逝了唄。”
　　“不可能，我安排好好的，該是大團圓結局壽終正寢才對……”
　　小管事跑到跟前，略顯焦急：“我也不清楚裏面發生了啥，反正荀公子脾氣很大，在福地外面破口大罵，什麽‘欺人太甚、喪盡天良；刮目相看是吧？妳給老子等著……’，不出意外，是在福地裏出意外了……”
　　鄭犼聽見這話，心中微驚，知道出大問題了。
　　黃粱福地的基礎，是位於天鷹堡下方的那壹根‘太虛仙藤’，據說是蒼沙古河的仙帝萬年前手植，用以在夢中經歷百世輪回悟道。
　　後來監兵神殿發現後，把這處地方據為己有，變成了自家生金蛋的支柱產業，壹直持續至今。
　　仙藤是活物，歲數太大沒人能掌控，但監兵神殿供奉這麽多年，投桃報李，還是會聽取意見，稍微照顧下特定的人。
　　像是仙家豪門的子弟，來天鷹堡渡紅塵劫，鄭犼就會精心安排出身背景，甚至暗中幹涉，讓他們在凡世的壹生活的盡量精彩。
　　不渡劫專門過來體驗生活的仙家巨擘，找他們定制專屬的出身，在夢中逍遙壹世，也得細心照料。
　　其他花錢進福地的修士，肯定就沒這待遇，純粹自生自滅，順便當這些‘主角兒’的墊腳石，就算被打死了，也能用‘世事無常，凡人就是如此，道友請重新來過’來應付。
　　前壹種體驗生活的入夢者，顯然不能出岔子，因為夢裏面什麽都是假的，時間卻是真的。
　　人家忘記過往，以凡人身份在夢中悟道，悟到壹半含恨而終，浪費多年時光，出來肯定得找他們麻煩。
　　這些人來頭壹個比壹個大，就比如說那荀公子荀甫，是赤烏星君的愛孫。
　　赤烏星君覺得荀甫沒成大事的魄力，專門和天鷹堡打了招呼，讓他們好好安排，去福地歷練；天鷹堡服務不達標，浪費人家十幾年時光，不賠個天價人家能算了？
　　鄭犼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麽，轉身帶著管事速速趕往後山，路上詢問：
　　“是不是在夢裏撞上了其他仙家巨擘？”
　　黃粱福地的妙處，就在於修士進的是仙藤的夢境，而非自身；裏面無關緊要的雜魚是仙藤控制的幻象，剩下全是真人魂魄，這使得夢境有著無與倫比的活力，和現實幾乎無二，缺點就是兩個‘主角兒’碰上，總得有個人得當背景板。
　　為了防止這種情況，天鷹堡會盡量把這些人安排的很遠，減少碰面的機會，但時間壹長，總有些人會發生交集，從而產生意外。
　　這些受照顧的人，身份背景都不低，如果是這樣的話，和荀甫解釋，對方應該也不會死咬著不放。
　　但小管事對此卻是搖頭回應：
　　“荀少主這身份，我等哪裏敢亂來，方圓數百裏就他壹個‘天之驕子’，連厲害的散修都沒有……不對。”
　　小管事說到這裏，忽然想起了什麽：
　　“今早上又進去了兩名修士，沒查身份背景……”
　　跟著後面的鄭育聞言壹驚，連忙插話：
　　“別胡說八道，肯定沒關系，這事兒捅到宗門裏，我們都吃不到好果子。”
　　鄭犼聞言愈發頭疼——走後門進來的修士，可不給宗門上賬，要是捅出簍子，他可能直接被宗門推出去背鍋了。
　　鄭犼弄不清楚情況，也就沈著臉不再多說，迅速穿過天鷹堡，來到後山。
　　三人剛來到後山的觀景湖旁，就看到壹個年輕公子，手裏提著把刀，對著天鷹堡破口大罵：
　　“誠心惡心我是吧？我他娘才二十多，騎馬出門喝個酒，被人壹刀給砍了，還他娘邊砍邊吃包子！妳們知道那有多窩囊嗎？這種惡徒，我壹死，我娘我妹指定被他先奸後……呸——惡心！妳們是讓老子渡紅塵劫還是壞老子道心？讓老子忍辱負重報仇雪恨，至少得給老子留口氣吧？死透了算怎麽回事兒？”
　　鄭犼聽得頭皮發麻，連忙擺出個笑臉，跑到跟前：
　　“荀公子莫要動怒，夢裏皆為虛幻，當不得真；能驚覺大夢壹場，有重來的機會，應該高興才是……”
　　荀甫剛才‘壹覺醒來’，發現剛才的悲慘遭遇是做夢，確實有虛驚壹場的慶幸；這也是黃粱福地的保險之處，修士不至於直接破防道心崩碎。
　　但無緣無故當街暴斃，讓他看開談何容易？
　　荀甫瞧見鄭犼，提著刀就沖了過來：
　　“我知道是做夢，做夢我就能被人亂刀砍死？我家眷就能被人禍害？我爺爺給錢，是讓妳們給我做噩夢的？”
　　荀甫這模樣，顯然是紅塵劫渡劫失敗，心神受到的沖擊。
　　換做尋常散修，鄭犼開導壹番，讓他重新入夢即可，但荀甫顯然沒這麽好擺平。
　　鄭犼陪著笑勸道：“荀公子，妳消消氣，妳要是怕夢中的家眷受辱，我這就派人解決了他們……”
　　“啥？”
　　荀甫擡起手中刀，怒罵道：“妳說的是人話？死我壹個不夠，還要讓我死全家？”
　　“唉，荀公子，夢裏的事兒別當真，這就是壹場過家家罷了，把他們解決掉，他們就醒過來了；妳要是實在放不下，可以出來再續前緣嘛，以您的身份……”
　　鄭犼正耐心勸說，背後的小管事，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，以心聲低語：
　　“別別別，荀公子在夢裏的爹，是咱們壹位長老的孫子，和荀公子不和，偷偷跑進來當爹過癮……”
　　？！
　　鄭犼表情驟變，僵立當場。
　　荀甫察覺不對，提刀指向小管事：
　　“妳在說什麽？”
　　鄭犼恨不得壹腳踹死背後的管事，他連忙上前按下刀，和顏悅色道：
　　“在提醒老夫福地的規矩，夢裏事夢中了，壹旦牽扯現實，落差太大必然壞道心，這法子不行；嗯……要不老夫再給荀公子安排壹下，重新入夢……”
　　荀甫皺眉道：“我腦袋都被人砍了，能起死回生？”
　　鄭犼尷尬道：“是換個身份，重活壹世……”
　　“妳意思是把這事兒算了？！”
　　“不是不是……唉……人死如燈滅，荀公子在夢中已經橫死，現在估摸正躺靈堂裏；夢裏是江湖世道，沒神仙鬼怪，妳忽然站起來，太過離譜了……”
　　“離譜？”
　　荀甫聽見這話就來氣：“妳還好意思說離譜？老子苦練刀法十幾年，眼瞅著就要稱霸武林，忽然就撞上了壹個野小子，吃著包子唰唰兩刀把我剁了，妳覺得這不離譜？
　　“老子在修行道都沒見過這麽拽的人，那他娘就是個神仙，他能在江湖裏面修仙，老子死而復生怎麽就離譜了？”
　　“額……”
　　鄭犼壹聽這描述，就知道兇手在現實世界中，肯定是壹位武道登峰造極的高人，夢裏雖然記憶被封印，但日積月累的本能不會忘，哪怕身體素質壹般，也能靠本能技巧取勝。
　　但這話他肯定不能說，因為說出來，荀甫就會意識到，他不光在夢裏不如人家，在現實可能差距更大。
　　荀甫見鄭犼不說話，就繼續道：
　　“我不管，他能這麽猛，我為什麽不能？我必須把面子找回來。妳馬上讓我回去，再給我安排壹套絕世神功……不對，讓我能禦風，最好能施展術法；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是吧？我他娘非得讓他瞪掉眼珠子……”
　　荀甫這話，顯然有‘妳先開的，別怪我不講規矩’的意思。
　　鄭犼聽得頭大，解釋道：“荀公子誤會了，夢裏的天道法則，由仙藤掌控，不可能為某人而改變，那人應該是真武藝好；死而復生老夫都做不到，更不用說五行方術……”
　　荀甫把刀插在地上：“我不管妳辦不辦得到，反正我要回去報仇，還不能失憶。妳要是辦不到，我就把所有人叫醒，找那人的真身，到時候我看妳們還怎麽做這生意。”
　　鄭犼遲疑了下，雖然不合規矩，但還是咬牙點頭：
　　“我去請示上面，給妳重新安排個身份，不失憶。安排身份倒是不麻煩，請仙藤給所有人編造壹段記憶就行，但那兇手，我是真沒辦法，人家也是來閉關的，總不能因為人家厲害，就掀棋盤打棋手，公子要是在夢裏還鬥不過……”
　　荀甫臉色壹沈：“妳當我是廢物不成？修行道的閱歷在身上，我還鬥不過個凡人？……馬上給我安排，別去晚了，剛好撞見那小子在糟蹋……我呸——”
　　“明白，現在就安排。來人，送荀公子進去……”
　　……
　　鄭犼和顏悅色，目送罵罵咧咧的荀甫離去後，才皺了皺眉，轉頭看向小管事：
　　“去和徐堡主打聲招呼，能以凡人之軀弄死荀甫的人，絕對是武道巨擘，徐堡主肯定感興趣。”
　　“是……”
　　——
　　黃峰郡，大街上。
　　“殺人啦……”
　　“嘔——”
　　……
　　暴雨入柱，沖刷著老舊的青石長街，血水從無頭屍體下方慢慢化開。
　　壹匹寶馬在街上不安的踏步，周邊的百姓四散奔逃，尖叫聲很快傳遍了整條街道。
　　身著老舊麻衣的左淩泉，把帶血的長刀抗在肩上，右手拿著包子，和踢球似的，把百刀莊少主的人頭踢向街尾，從扮相到舉止，都像是殺人不眨眼的悍匪。
　　小胖子程銳，渾身打哆嗦的跟在後面，臉色蒼白，不停念叨：
　　“完了完了……”
　　左淩泉知道當前是夢境，但不得不承認身邊的胖子很真實，真實到完全沒法當成沒有自我意識的幻象。
　　見小胖子壹副‘吾命休矣’的模樣，他把手裏的包子丟過去壹個：
　　“人死鳥朝天，咱們已經砍了四個，即便被人弄死，也賺了倆，怕個啥。”
　　程銳下意識接住包子，也稍微清醒了些，繼而又氣又急的道：
　　“妳知道妳殺的是誰嗎？”
　　“知道呀。”
　　“知道妳還殺？人家可是黃峰郡的第壹高手，手下壹百零八刀客……”
　　“第壹高手都弄死了，妳還怕下面人？”
　　“怎麽不怕？江湖不是打打殺殺，是人情世故，人家江湖上的朋友，知道妳殺了百刀莊的人，肯定過來報仇，咱們肯定打不過，還是逃命吧，百刀莊的人馬上就殺過來了，再不跑來不及了……誒？”
　　小胖子說話之間，縣城外忽然傳來馬蹄聲。
　　噠噠噠——
　　左淩泉轉眼看去，卻見壹匹紅色烈馬從雨幕中飛馳而來，馬上坐在個十六七歲的姑娘，看起來文弱，但馬術很嫻熟，右手還提著壹把劍。
　　而姑娘的後方，是十幾匹馬在追趕，遙遙呼喊：
　　“小姐！小姐妳去哪兒……”
　　左淩泉壹看姑娘的面容，當場就楞住了。
　　姑娘長著壹張秀氣的瓜子臉，柳眉檀口肌膚如玉，雖然沒了那股冰山美人的氣質，胸大了壹些，但面相確實是豆蔻少女版的仇大小姐。
　　本來左淩泉還懷疑這姑娘是不是根據自己記憶創造出來的，但姑娘壹開口，就打消了他這個猜測：
　　“我就知道是妳！”
　　這口氣，明顯是仇大小姐本人。
　　左淩泉眼中明顯有錯愕，見仇大小姐模樣沒變，體型卻變了，就知道這裏是虛擬幻境，彼此皆處於類似‘神魂出竅’的狀態，被某種神秘力量改變體型外貌，拉到了同壹個夢裏，且周圍不止他們兩人。
　　仇大小姐飛馬而來，同樣壹眼就認出了站在城門洞子裏的左淩泉。
　　雖然夢裏的左淩泉，腿好像被鋸了壹截，完美的肌肉少了很多，還有點面黃肌瘦，但大抵面相沒變，冷峻不凡的眼神和囂張姿態更是沒人模仿的出來。
　　仇大小姐在黃家莊，就已經猜測這地方絕非個人夢境那般簡單。她沒暴露身份，直接道：
　　“聽說妳殺了百刀莊的少莊主？這位是？”
　　左淩泉估計旁邊的小胖子，也是壹名閉關的修士，就介紹道：
　　“這是程悅，我壹起看寡婦洗澡的好兄弟。”
　　“誒？”
　　程悅正在楞神，聞言震驚道：“劉大壯，妳怎麽能把這事兒說出來？”
　　“劉大壯？”仇大小姐也是壹呆。
　　而後方追趕的黃家人，為首的遙遙開口怒聲道：
　　“小姐，離那小子遠點，他配不上妳，別被他花言巧語騙了……”
　　護衛明顯認識左淩泉，但對自家小姐跑來找左淩泉卻很疑惑，連小胖子程銳都想不通。
　　出現這種情況，是因為仙藤把兩人拉入夢境，左淩泉心境無暇沒遺憾，仇大小姐卻心有所想，就按照仇大小姐的需求，給兩人編造了身世，並融入了夢中之中。
　　其實在今天以前，這世上根本就沒有‘劉大壯、黃瓜瓜’兩個人，所有的人際關系，都是在個把時辰前憑空編造而出的虛假記憶，包括左淩泉三天前被打。
　　本來預定的開局，是左淩泉把仇大小姐當夢中情人，以前經常尾隨，三天前招惹大反派被打暈，醒來後逃命，走之前聽從程胖子的建議，去找仇大小姐坦白。
　　恰好仇大小姐不想嫁人，又知道左淩泉暗戀她，就和左淩泉壹起出門避難，後面的事情自行發展，畢竟紅塵劫還是得自己渡。
　　按照這個開局發展，仇大小姐不出意外能彌補所有願望——父母尚在恩恩愛愛、冷冰冰的左淩泉對她可勁兒倒追，還能體驗凡世的愛恨情仇、分分合合……
　　但壞就壞在兩人擁有記憶，識破了這些假象。
　　黃粱福地給夢中人編織的記憶，是兩人沒說過話，仇大小姐對左淩泉只有很淡的映像。
　　仇大小姐忽然飛馬跑來找左淩泉，完全不符合現實邏輯，自然讓所有人都感覺到了強烈的出戲之感。
　　仇大小姐心思聰慧，知道周圍的人，可能都是在閉關的修士，為防被有心之人發覺異樣，開口道：
　　“劉大壯，我知道妳壹直跟著我，妳是為了我才殺人對不對？”
　　？？
　　左淩泉很討厭這個名字，但也知道仇大小姐為什麽這麽說，無奈做出欣喜模樣：
　　“黃小姐，妳終於明白我心意了！”
　　眾人聞言釋然。
　　但兩個人卻尬的頭皮發麻。
　　仇大小姐調轉馬首，開口道：
　　“百刀莊的人馬上殺來了，我帶妳走。”
　　“好。”
　　左淩泉當即便要翻身上馬。
　　站在城門洞裏的程悅，見狀自然蒙了，攤開手：
　　“大壯，妳跑了我咋辦？”
　　“……”
　　左淩泉動作壹頓，覺得這好像是個問題，他望向仇大小姐，眼神詢問要不要直接醒過來。
　　仇大小姐卻是搖頭，她要去查晨露峰的底細，壹旦蘇醒，就沒機會了；而且這個夢境裏有很多人，不會因為蘇醒而消散，尚不知直接醒來會不會被人發覺異樣。
　　兩個人眼神溝通之際，黃家的護衛也跑到了跟前，為首之人道：
　　“小姐，妳千萬別和他接觸，要是讓百刀莊發覺……”
　　左淩泉見暫時不蘇醒，也只能接著玩角色扮演：
　　“人是我殺的，壹人做事壹人當，我這就去百刀莊滅門。”
　　“啥？！”
　　幾個護衛還以為左淩泉要去百刀莊請罪，開口就滅門，他們自然和程悅壹樣滿眼震驚。
　　仇大小姐顯然也不是好演員，提著劍道：
　　“就算是死，我也要和妳死在壹起，我陪妳去。”
　　“啊？！”
　　諸多護衛目瞪口呆，尋思著小姐妳就算暗生情愫，也沒必要這麽直接吧？
　　左淩泉需要和仇大小姐私下好好溝通，不想在眾目睽睽下久留，便翻身上馬坐在後面：
　　“瓜瓜，走。”
　　？？
　　仇大小姐被這稱呼尬的連害羞的忘了，直接回敬道：
　　“大壯，坐好。”
　　“好的瓜瓜。”
　　程悅乃至壹眾護衛，看著兩人大難臨頭還打情罵俏，楞在原地訥訥無言……